2020/06/14
On Arrival(2016), a film by Denis Villeneuve
*本文首发于豆瓣
《降临》所讲述的主题是,一门新语言如何影响其使用者的思维模式。正如现今人们通常所表述的那样,一部影片本身就是要“讲述”些什么的。
影片上映三年多以来,关于文本的批评已经重复得不能再重复了:不仅限于所谓“剧情硬伤”,电影所表现的一个习得语言和思维转化的过程过分流于文本表面的问题也确实存在,这也是很多人认为原著不适合影像化的原因。而另一方面,关于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在视听语言上的造诣的夸赞也已经重复得不能再重复了。
当我们面对一部优点与缺点似乎截然划分为两个不同领域的影片,可以轻易地给它下一个看似全面的定论时,二者间藕断丝连作用下对影片主旨讨论对象的偷梁换柱便变得不易察觉。比如,影片的主题真的是关于“语言影响认知”的吗?在影像层面,影片中大量呈现的“框中框”“屏幕中的屏幕”、现实与影像媒介的对立与联结、观者观看模式的建立与颠覆,以及影片对新闻媒介的自反式的呈现,究竟有何用意?
《降临》所“呈现”(区别于上文的“讲述”)的主题,从来不是关于语言的,而是关于影像的。
影片中的影像媒介主要有两种呈现形式:一种是新闻,人类的电子屏;另一种则是七肢桶文字的展示屏。


“新闻”则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面对普罗大众的新闻,一类是军方的实时视频沟通。我们可以将前者视作一种相对滞后的、残缺的、被拣选的新闻,那么后者则是相对实时的、完整的新闻。新闻作为物质现实经由影像媒介转述的文本,人们从中习得的是滞后的、不完整的、甚至是带有价值导向的现实信息,是现实事件发生后被有选择地整理成具备特别“意义”的宏观叙事。
人们的恐慌,或者更准确地说,信息焦虑,大多是来自这种对现实认知的滞后。那么当人们能够亲临现场直接目击现实,是否就能消除这份焦虑呢?未必,那个叛乱的士兵就是最好的反证。无论Louis和Ian走向屏幕还是撕下防护服,摄影机总是会不厌其烦地给这个惊恐不知所措的士兵一个又一个近景镜头,即便舱内的环境早已被七肢桶调至最适宜人类生存的条件,即便双方的交流始终平和友好,即便他亲眼目睹着这一切,却依然选择听信经由层层转述受种种主观因素影响的外部的新闻媒介,认为七肢桶是个需要解决的威胁。




人们不仅为了消除恐慌而不断摄入新的新闻信息,还企图从中获得自身命运的指导——不仅恐慌“滞后”,更恐慌未知的未来。于是人们决定开始行动起来,也是人们常说的所谓“改变命运”。
在这位叛乱士兵的经历中我们能够一窥电子屏统治下的全人类的认知模式痼疾:被新闻影像媒介所转述前的物质现实本身反倒被置于客体的地位,而转述后的新闻却被奉为权威,是物质现实理所当然的代言。由此,表面上士兵袭击七肢桶是人类对未知事物的恐慌促使其试图摧毁之以自保,实际上则是新闻媒介的意志代言人在亲历了另一种全新且未知的影像媒介所带来的震悚后意欲清除异己以保证新闻媒介对现实信息的垄断地位。
而女主角Louis却因为习得外星语言——或者说,从新闻媒介的认知桎梏中成功抽身,习得了全新的影像媒介——从而获得了通晓未来的能力,她已然获悉了自己的一生,而“不再恐慌”本身对她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她无需再试图摄取滞后信息或是“改变未来”了。
我们暂且回到影片开头,简单梳理一下Louis在现实与两种影像媒介间被拉扯、被牵制的历程。
影片叙事伊始,一个跟随着Louis穿行于学校中的横移用浅焦将她与一旁的新闻画面和正在观看的一众学生隔离开来,但她并未太过在意。

进入教室后,学生寥寥,她试图宣告自己在空间内的主导地位,镜头也很给面子地将她置于浅焦的正中央,虚化引起微小骚动的学生。但来自外部的信息铃声一再地入侵她所处的空间,此时镜头稍稍右移,使她偏离了画面中心和焦点,不再占据主导地位,外部新闻以信息符号的形式成功入侵。


她极不情愿地打开电视,却不自觉地从画面右侧走到了正中:由被动展示到主动摄取。此时的画面并没有直接呈现新闻的内容,而是呈现一个从电子屏看向观众的视角:Louis与学生一实一虚勾勒出前后空间,而随后的一个镜头则在视角不变的基础下直接越过Louis,拍向她身后的学生,摄影机机位似乎完成了从屏幕空间向现实空间的一次跃进。



紧接着,警铃响起,这一场景以一个教室后方的俯视大全景作结,人们与代表着外部新闻的诸多电子屏被并置于同一景深内:在不断地刺探和预告后,电子屏内的新闻终于成功以其物质存在形态轰然加诸于现实空间。

随后,又一个深焦全景展现了显然并不特别清楚现实状况的Louis近乎无意识地被人群裹挟着前进的情形。

而紧接着又是一个惯见的聚焦于Louis的浅焦,幽暗的环境与嘈杂的汽车鸣笛声皆反照为她的迷茫和焦虑。天边划过几架战机,她穿过拥挤的车流,回到车上,打开收音机。


但显然仅凭声音无法有效缓解过载的信息焦虑,她回到家中,打开了电视。



她如饥似渴地摄入已然滞后且不完整的新闻影像,电视不知疲倦地彻夜放送着。翌日,她照例去上课,而空空如也的学校令她再次意识到自身对现实的认知依然滞后于他人,于是她回到办公室,继续咀嚼无意义的影像垃圾。


黑格尔区分了三种时间:自然时间、动物时间和人类时间。自然时间是不断变化的当下,是线性时间轴上不断向前进发的那个点,是无可奈何的、固化的时间;动物时间是生物本能的时间,虽无法逃逸出自然时间的桎梏,但却能够包含过去的时刻;上述二者皆受制于当下,只有人类时间能够打开自然时间的牢笼,面向未来,并创造新事物。
但并非身为人类就能体验人类时间。受困于现实信息接收滞后恐慌的Louis,和影片中其他人一样,实际上活在自我的自然时间之中,深陷于无法突破的当下时刻,至多在动物时间的边缘依靠不断摄入无意义的影像信息安慰剂苟延残喘。于是我们看到,在影片展现的当代人类图景中,上述分类已然畸变为:自然时间、新闻时间和观众时间。而后两者仅仅只是一前一后盲目追随自然时间的无头苍蝇,是一再滞后的自然时间的残缺副本,在二者中,过去时刻与未来时刻都被无意识地放弃。正如现实中的我们一样,日复一日地在手机上频繁地刷着几无实质价值的、过目即忘的、热度转瞬即逝的信息。人类——电子屏时代的信息焦虑症候群。
那么影片中有处于人类时间的角色吗?比如尚将军?比如那个叛乱的士兵?前者着墨过少不分析。后者的行为则正如上文所提到的那般可笑,当七肢桶飞船之外的所有身处观众时间的人们卯足了劲想要跟上新闻时间的进程时,他作为一个直接体验自然时间的人,却主动将自身降格为“观众”的一员,以“观众”的身份和认知试图打破自然牢笼体验人类时间,但事实上他所打开的并非自然时间,而是观众时间,他的行为至多证明了他是一个有参与现实能力的“观众”。
习得外星语言的Louis是体验着人类时间的吗?是,也不是。

当上校走入她的办公室,连同着那支直接转述自物质现实的录音笔——那仿佛传递的是凡间器物无法刺破的冰层之下的暗流声,于Louis而言更是自然时间抛向她的诱人钓饵,她决定直接提出最终极的要求,即便有可能失去这一机会也不让步丝毫。
入夜,依然是看新闻看到睡着。接着,观众与Louis皆在不知情的境况下,见证了一次起先颇具惊悚意味而后又被证明是虚张声势的“降临”。


悄无声息出现在黑夜中的光点以诡异的超平滑运动疾速逼近,而直到其灯光照亮房间如白昼,观众与Louis才能够从规律的螺旋桨转动的声音辨认出这是军方的“降临”,而非外星人的“降临”。这仿佛是导演开的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影片迟迟未露真容的七肢桶飞船则保证了这一玩笑的顺利进行,也即导演有意识地让观众与Louis的认知达成同步:皆束缚于其自身的观众时间中。
到达军事基地后,作为 “观众”的Louis在一块电子屏上目睹了以往日常现实中无法目睹的一种奇观:连通世界各地的实时新闻。

在进入七肢桶飞船舱体内部时,Louis经历了一次重力场颠倒的“眩晕”,这“眩晕”则更早地作用于人们携带的电子屏。

进入舱体内部,在两个诡异的滑动变焦镜头后,摄影机开始大量地使用大广角深焦镜头,以区别以往惯用的浅焦。这一转变提醒着银幕内外的“观众”们即将迎接一种全新的影像媒介,以至于需要重新建立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观看模式。



至此,影片用前半个小时的篇幅,先是完整地呈现了Louis如何从滞后于“观众”,到努力跟上“观众”,到试图争取亲历新闻时间,再到最后抵达“新闻现场”的全过程,再在短短的数分钟内颠覆并重构旧有的观看模式。在诡谲的氛围乐轰鸣下,我们与Louis一并目睹了一种新的影像媒介的“降临”。
而影片在此之后的整整八十分钟里,Louis再也没有主动观看那些为人类信息焦虑量身定做的新闻。
这一前后转变的节点即是此处Louis初入飞船。它甚至不需要七肢桶泼墨书写,仅仅只是目击承载新影像媒介的屏幕就足够颠覆观看模式。而男主角Ian经历重力场眩晕时摔的那一跤、向七肢桶介绍自己时脱到一半的防护服,都昭示着他与这种全新影像媒介间的隔阂,预示着他不可能全然领略其观看模式,果然,影片在其后呈现了Ian观看电子屏新闻的桥段。

甚至,维伦纽瓦为了提醒我们Ian观看模式的未经更新,还安排他作为一段近乎PPT式的推进情节的蒙太奇的旁白。这个较之整部影片的氛围和叙事节奏皆格格不入的片段,几乎成了公认的影片“败笔”。但在全片皆以Louis为第一叙述视点的情况下,为何在这一关键的、疾速推进情节的片段里,选用Ian来做全知视点般的旁白?



因为这一段的剪辑和画面,实际上是明显地在模仿电子屏新闻的叙述语气。影片也不止一次地不惜将属于电子屏的新闻画面铺满整个银幕,试图道出这一片段叙述语气的模仿来源。



而这样一段迥异于影片整体的“新闻”片段,选用观看模式仍旧停留在新闻观看模式中的Ian来做旁白,恰恰是再适合不过了。
至此,影片主旨表达所需的二元对立已不再是“人类语言”与“外星语言”,而是新闻观看模式与电影观看模式。

Louis最终得以打开自然时间,依靠的正是对这一全新影像媒介的观看模式的习得,Weapon opens time!她最终进入的,是最为终极的人类时间,当下的牢笼被完全打破的时间,未来完全敞开的时间,“超人”的时间,或者,我们可以称其为——电影时间。
她的一生如电影般凝固成一段已成定局的、可供随意读取的时间流,正如《降临》这部影片本身,将开头与结尾、过去与未来全然并置。维伦纽瓦将原著中流于文本的“语言-思维”,成功在电影中偷梁换柱为“媒介-观看模式”,这恰恰是最“电影”的改编。
当风波最终平息,刚刚将新影像媒介的降临视作灭顶之灾的新闻媒介,在经历了一次想象性的危机后,终于从黑暗中一个接一个地慢慢显形,汇聚在银幕上,仿佛劫后余生。

讽刺的是,这场危机本身并不是由新影像媒介的降临所直接触发,而是各国新闻媒介的操控力量之间的信任链的断裂引起的。这一个个的不同国家的新闻画面,即是人类纷杂繁多的语言种类的喻体。
居住在巴别塔中的人类,说着不同的语言,观看着不同的新闻画面,体验着同样的信息焦虑,消磨着同样的观众时间,突然有一天,一种全新的影像媒介从天而降,开放给人类一个共同的学习平台,给予人类一个统一的认知范式(观看模式),但这却引起了新闻观看模式的忠实拥戴者的恐惧与敌视,于是各国的新闻媒介在一次想象性的危机解除后,在同一块银幕上汇聚在了一起,达成了口头上的合作与抱团取暖。不是这种新的影像媒介带来的观看模式太危险了,而是旧有的新闻媒介观看模式太脆弱了。
这一画面的象征意味在于:这其实也不过是对新影像媒介的一次拙劣摹仿,但也唯有在一块“电影银幕”上,它们才能短暂地放下猜疑汇聚在一起,电子屏导向分裂,银幕达成协作,七肢桶文字展示屏=电影银幕。


七肢桶飞船最后遁入云中,随风而逝,正如它们毫无预兆地降临一般。它们仿佛凭空而来,又凭空消失,没有任何物质的迹象表明它们曾经的存在。正如在封闭漆黑的影院里降临而后又落幕的电影一样,人们走出电影院,只留存一段记忆。
而与其说Louis是一个敢于面对已知的未来的人,倒不如说,她是一位自觉的电影角色/演员。她在全片的身份转变历程是这样的:新闻观众→新闻角色/演员→电影角色/演员。也就是说,在成为电影角色/演员之前,她需要先突破那被强加于自身的另一重身份——新闻角色/演员。

坐在监视器后的军方显然就是这出“新闻”的“导演”,规训着“新闻片场”的演员们的行为举止,将演员们束缚于透不过气的角色装束之中。以这层装束触探到的是陌异的诡谲氛围,正如摄影机以主观视点透过防护服面罩观看到的七肢桶文字展示屏那般:模糊且扭曲;而在Louis脱下这层装束后,影片对七肢桶舱内的氛围营造明显舒缓了不少。
就像Louis在军方的“执导”下教给七肢桶的第一个词是“人类”,第二个词则是自己的名字——一个从集体重压之中脱身而出并彰显自我的过程,也是一个“新闻演员”从其角色装束中挣脱出来成为电影角色本身的过程。

“They need to see ME.”这是个体的诉求,亦是电影演员/角色近乎独白式的诉求。她脱下“新闻”的装束,以其真实自我的电影角色的肉身而登台,用电影角色的肉身去扮演这个真实自我,去成为这个角色本身。

在已经认识到自己不过如电影角色一般,注定被封存在已被雕刻的影像时间流中,她仍然选择继续将自己的角色扮演下去,正如那只明明能预知未来却坦然接受死亡的七肢桶Abbott。因为她们知道,在自己身处的影像媒介之外,有一群说着不同语言的人,正在透过一个景框,学习着同一种影像媒介的观看模式。这个景框被称为银幕,这种影像媒介叫电影。
影片落幕,七肢桶文字的展示屏与电影银幕重合在了一起。

维伦纽瓦以其对影像媒介特质的敏锐洞察力,绵里藏针穿刺出文本囚笼的孔隙输送给影片以自由呼吸的介质,将原著主旨的概念嬗变与其作者风格和制片厂商业诉求浑然浇筑于一体。关于巴别塔中的人类凭何达成非零和博弈,关于新闻媒介统治下的人类认知桎梏如何找到突破的途径,关于受困于无休无止的信息焦虑的人们如何寻求疏导和告解,维伦纽瓦用《降临》为我们开出了一记处方:去看电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