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布朗肖 著
何卫华 译
怎样才能在谈论这位朋友时达成一致呢?既非为了奖掖亦非为了真理。他的性格特征、存在方式、生活逸事,甚至他觉得有责任到近乎不负责任地尽心尽力进行的寻求,任何人都不曾有过。也没见证人。他最亲近的人只是说出同自己相关的事情,而不是在这种亲近中确立自身的距离,距离随着在场的消失而消失。我们用我们的语言、我们的写作徒劳地去维系已经缺场的事物;我们徒劳地用我们的记忆去诉求,用一种辞格去描绘,并因此而快乐度过时光,生命也似乎由于真理的外表而延长。我们不过是在想要填补一个虚空,我们不能忍受这样的痛楚,即承认这一虚空。谁能够接受它的渺微——一种我们记忆无法容纳的巨大渺微,以致我们自己沉入湮没来支撑它的存在一这一消殒的时刻,还有这一渺微所代表的难解之谜?我们的一切言语常常掩藏一种承认:万物都会消殒,而我们只有见证这一流逝的运动,我们才能保持忠诚,内在于我们的、那抗拒一切记忆的东西便属于这种流逝。
[…]
一些根本性的东西把我们同某些人联系了起来,我们必须放弃探询这些人是谁的企图;我这里是指,我们必须以一种陌生人的关系迎接他们,他们也以这种关系迎接我们,我们之间形同路人。友谊,这种没有依靠、没有故事情节的关系,然而所有生命的朴实都进人其中,这种友谊以通过对共同未知的承认的方式进行,因此它不允许我们谈论我们的朋友,我们只能与他们对话,不能把他们作为我们谈话(文章)的话题,即使在理解活动之中,他们对我们言说也始终维持一种无限的距离,哪怕关系再为要好,这种距离是一种根本的分离,在这个基础上,那分离才成为一种联系。这种分离不是拒绝交谈知心话(这是多么俗气,哪怕只是想想),而就是存在于我和那个称为朋友的人之间的这种距离一种纯净的距离,衡量着我们之间的关系,这种阻隔让我永远不会有权利去利用他,或者是利用我对他的认识(即便是去赞扬他),然而,这并不会阻止交流,而是在这种差异之中,有时是在语言的沉默中我们走到了一起。
的确,这种分裂在一定的时刻变成死亡裂缝。我可以想象,在某种意义上,一切故我,什么都没有改变:在我们间所能够产生的共有“秘密”之中,在一直没有被打断过的话语的连续性之中,从我们相识的那一刻起,已经有了这种心照不宣的最后分离临近的在场,然而就是在这种分离的基础之上,友好的话语谨慎平静地维持着自身。言辞从一条海岸到另一条海岸,话语回应着一个从海岸那边进行言说的人,在那里,甚至在我们的生命之中,无限的死亡运动将完成自身的使命。[…] 因此,死亡有种伪饰的德行,看起来好像使那些因严重分歧疏离的人们恢复亲密。因为随着死亡的到来,一切的分离都会消散。把我们分开的东西:即是真正建立联系的东西,是一种关系的深壑,在这里以质朴的方式,存在着友好认可的一致,永将维持。
我们不应该,以一种造作的方式,装作进行一场对话。那种远离我们的东西同时也使我们远离了我们曾经的在场,我们必须明白,当话语,一种多年来一直赋予自己一种“无所顾虑渴求”的话语,消弥的时刻,这种苛求的语言不仅停止,它还产生了一种沉默,从这里它沿着一条没有感觉的斜坡回来,走向对时间的焦虑。毫无疑问我们将能够志同道合地走下去,我们可以召唤意象到来,我们可以诉诸一个我们将想象出来的缺场,以一种虚假的慰藉,把这一切想象为属于我们。总之,我们能够记住。但是思想知道人们不会记住:没有记忆,没有思想,它已经在不可见里挣扎了,在那里,一切都跌入漠然。这是思想深深的悲哀。它必须伴随友谊一起遗忘。
*节选自《福柯/布朗肖》,【法】米歇尔·福柯 莫里斯·布朗肖 著,肖莎 等 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