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03
On Psycho(1959), a film by Alfred Hitchcock
*本文首发于豆瓣
《惊魂记》的浴室凶杀戏的开头,有这样一个奇怪的镜头。如果摄影机摆在女主角的头的位置的话,花洒的水应该至少会有一部分会淋在镜头上,如果在摄影机上盖一层透明的防水布的话,被阻断的水流也会在镜头前留下水撞击流动的痕迹。

我只能想象到两种拍出这个镜头的方式。一种是特制一个花洒,能够让水流以较大的角度四散出去,留出中心的位置来安放摄影机;另一种方法是使用长焦镜头,但此时摄影机需要安放在较低的位置(总之不可能真的和女主的头的位置一样),因为只有在足够远的距离下,花洒的水才能从镜头四周扩散出去。
也就是说,要完成这个镜头,要么要改变花洒本身的性能,要么要改变女主视线的位置(毕竟这是一个女主的“主观视角”),或者两个办法一起用,无论如何,镜头都必须规避掉水流。
也就是说,《惊魂记》里的这个镜头是一个不可能“发生”的镜头。当女主看向花洒,如果此时的“看”所捕捉到的“像”是这个镜头所拍下的话,那就意味着这一“看”的背后不存在一个肉身,或者说在此时,“看”不具有厚度,因为它从水流中间的空洞穿过去了——而我们其实没有办法想象这样一种不可能发生在人身上的视觉体验。这是一个没有办法返回它自身的“看”,“看”的背后是空无。
谋杀发生后,镜头对准浴缸的下水口,一个微妙的叠化剪辑,镜头接到了一个对着马里昂眼睛的特写。这显然是导演显露其表达意图的时刻,它提示我们对花洒、下水口、眼睛,这一连串形象进行现象学的联想。

当一连串高速接续的短镜头袭击了马里昂,袭击了这具视觉躯体时,水流从一个空无的黑洞——花洒——注入了另一个空无的黑洞——这具遍布伤口的身体,因此甚至可以说,凶手的刀只是在她身上留下了孔洞,而真正令其死亡的,是水流,是注入其空空如也的身体的水流的重量,让她无法承受。因为在此之前,在对着花洒的那个特写中,这个“看”的身体是没有被水流侵扰的,或者说,水流因为能被“看见”而被视觉对象化了,它是“用于洗浴的水”,而不是“可能会干扰视觉的水”,而当帘子被凶手掀开时,水流显露了它的实在:它干扰了视觉。可以说,此时马里昂并不是想要去“看”水流,但也在这个时候,水流才真正被看到了——通过凶手隐于黑暗中的形象、通过刀子穿过水流的瞬间、通过大特写快切、通过虚焦……而如果没有水流,这场无法目击凶手的凶杀便不能成立。水流便是这样拥有了自身的重量,不是被看清,而是被看到。

仔细看这一处,镜头的焦点既不在凶手身上也并非完全虚焦,而是在一瞬间切入水流中的刀子上。这让人联想起马里昂抵达酒店前的一场雨夜车戏,马里昂努力地想要从密集的雨点中看清路况,而频繁划过眼前的雨刮器却不可避免地将视线切断在水流处。这一运动的物体提示着我们的视觉总是间接性的,身体性的。视觉总是在“透过”什么东西去看,在什么东西“之中”去看。

水注入身体的孔洞中,将血液逼了出来,涌向另一个空无的黑洞——下水口,一个叠化后,我们回到了这场空无的观看之旅的起点——马里昂的眼睛。电影不断地发问:花洒喷口的里面是什么?眼睛(这个镜头)的背后是什么?下水口的里面是什么?随后又不断地将答案揭示为空无:既是什么都没有,也是一个正在“看”的眼睛——而它里面也什么都没有了,因为马里昂已经死了。
眼睛特写镜头后,镜头离开厕所向右横摇,对着床头柜上的4万元现金推了上去,接着,镜头再次向右横摇,对准窗外男主的房子,它的大部分都隐于黑暗中,像凶手一样无法看清。


这个镜头不只告诉我们凶手并非为钱杀人,而是像连接着马里昂的眼睛和4万元的一条灵魂出窍的视线,无身体的视觉,代替她看到了这一物件。
在电影的前半段里,4万元现金这一物件承载了相当大的关注,仅仅在马里昂收拾行李的一场戏里,它就拥有四个专门的特写镜头。我们和她一样都误认为这一物件将是异常重要的,而在那个自己运动起来的无身体的视觉的镜头中,我们对这一物件所倾注的想象和预期也都被证实为空无。我们像特写镜头一样努力去看,但什么也没看清。我们观看的眼睛也不过是没有内容的孔洞。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