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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最后一个镜头

On Avatar(2009), a film by James Cameron

2021/03/13

* 本文首发于豆瓣

《阿凡达》作为3D电影发展的一座里程碑确实是毋庸置疑的公认事实,人们大都夸赞着它想象力丰富的视效奇观,似乎在眼花缭乱的数字特效中已然不存在对于视觉“穿帮”的惯常界定了。但是,在面对硕大的IMAX银幕的我,却在电影中看到了一个无可辩驳的穿帮——最后一个镜头。

在理清楚我在最后那个镜头中究竟看到了什么之前,我得先从整部电影的视觉系统(以及它们给我的感受)出发。首先是一个基础性的问题:3D电影为什么是“3D”的?

2D电影之所以是2D是因为2D摄影机的镜头只有一个,我们相当于是在用两只眼睛去观看一只“眼睛”所捕捉到的画面。而我们在日常中之所以能体验到视觉的所谓“立体感”,是因为我们有两只眼睛,且左眼与右眼所看到的影像并不相同,但大脑却能够将两个不同的影像合并成同一个视觉形象。这就是为什么3D电影的镜头有两个,且彼此间隔5到6厘米——模仿人的眼间距,我们日常中所体验到的“立体感”,正是来自于这5到6厘米的眼间距。(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一个边长小于5厘米的立方体置于两眼之间较近的位置,我们可以同时看到它的4个面,而一只眼睛最多只能看到3个面。)

而我们在日常中几乎不会意识到的是,人眼所摄取到的“立体感”的“景深”,是非常浅的。一个景象一旦超过一定的距离,它在我们双眼中就与一只眼睛看到的平面图像别无两样;而即便它处在较近的位置,双眼的“立体感”也无法同时作用于前景和后景:聚焦于前景时,后景成了两个叠置的错位影像,聚焦于后景时,同样的现象发生在了前景上(且错位得更明显)——我们的大脑合并两个影像的能力终究是非常有限的。

但在《阿凡达》中,我们却看到了大量深景深镜头,“立体感”皆无比清晰而毋庸置疑地作用于前、中、后景,无一出现错位的叠影(所以要是深究起来,电影全片都是穿帮)。合并左右眼影像的工作交给了3D眼镜来完成,那仿佛是一只外置的大脑,一个视觉处理器,联通着影院中的无数双眼睛和潘多拉星球上那双幽灵般的摄影机之眼。在观看中,影院里“残疾”的双眼们通过电影的技术体验到了超人的、完美的双眼所能体验到的视觉,这几乎就像是片中主角境遇的譬喻3D的视觉系统相当于在督促着我们去重新发现自己双眼的潜力,而影片就是一场针对我们双眼的视觉训练。

在影片中,3D镜头下的大全景,在面对人类创造的庞大的钢铁巨兽时,似乎产生了一种慕强的心理。它仿佛焦虑于远距离的眺望和开阔的景别所带来的视觉上的“立体感”的消解,于是反复地使用猛烈的推拉焦,去凸显军队之强势、爆炸之威慑,好像在这一推或是一拉的动作中,它能够重新在空间中塑造出一种自欺欺人的“立体感”,能够在对自身所崇拜的强权象征的重新确立中获得某种快感,否则它便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坦然地将远观延续下去。

但当镜头面对纳美人时,却时常是一种游弋的、与之共舞的运动调度。他们在丛林山岩间攀爬跳跃,抑或骑着飞兽穿梭其间,镜头运动与自如的景别切换皆维持着观感与情绪上极其舒适的场景动势,正如魅影骑士的那一声呼喊:Ride with me。影片对身体的态度并不是一个殖民主义征服者的姿态,而是试图在观看它的同时,以同速率的(视觉的、心理的)动势与它达成同一。

而最后一个镜头之所以“穿帮”,是因为,如果你试着去直视另外一个人的双眼,然后,像电影最后那个镜头一样,慢慢地靠近那双眼睛,直到“景别”达到一个“超大特写”,这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是两个鼻梁,和四只眼睛。这再次提醒着我们的大脑处理左右眼影像时的局限,当一个等于或宽于眼间距的形象过于逼近双眼,两个影像间的差距被过分放大,带来日常之“立体感”的眼间距此时却阻碍了我们近距离观看与之尺寸相仿的对象

但3D电影的视觉却没有这种局限。当镜头推至主角双眼的超大特写时,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两个扁平影像的重叠,而是一个真正的立体之像。而直到他睁眼的那一刻,我才察觉到这个镜头的不合“常理”之处,他的眼间距在巨大的IMAX银幕上几乎被拉扯为一个异常宽的曲面,但双眼却又似乎是正常的大小比例,而几乎在我察觉到这一“穿帮”的同时,电影结束了。

这个观感对我来说的诗意就在于,它提醒着我,现在的自己仍然记得当如此近距离地注视另一个人的双眼时,我应当会看到什么。而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即便我忘记了这种经验,或者压根就没有过这种经验,当我面对那个镜头时,它的“穿帮”更多地成为了一种异质的体验。我在通过电影的非人之眼,去凝视一个“非人”(这个“非人”其实应该是“超人”)。而最有趣的是:我们都知道纳美人的眼间距当然是大于人类的,但在电影特效的处理下,不知怎么地,观众的双眼、摄影机的双眼、纳美人的双眼,似乎完成了无偏移的、眼对眼的“对”视。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在最后一个镜头的“穿帮”中感受不到任何的违和,那么这意味着我们在长达160分钟的视觉训练后,终于在电影即将结束的时候,拥有了一双纳美人的眼睛。

当我们能够以己之眼,去真正同等地观看一个,无论与我们相仿还是相异的、实在的、有血有肉的形象时,“I see you”便不再是一个空洞的表白,在那一刻,To see is to 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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